小说片段
一
笑茵告诉余伟一件奇怪的事。她们女研究生楼上最近连连发生失盗现象,女研究生的内衣内裤一旦晾在外面,就被人偷盗了。她的一件内衣也丢了。
“真恶心!偷什么不好,偷人家那些东西!”笑茵摇着头,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“我不这样认为。我在国外的时候……”
“你能不能不说‘我在国外的时候’这几个字,多别扭!”笑茵嗔道。这是他们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七天。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,一周以后,他们就在现实中见面了。互相都很满意。笑茵惟一对余伟不满的就是,他老是把“我在国外”当作开场白。刚开始时,以女孩子的虚荣心,她还是颇有些自豪感,后来宿舍里的女生说他像《围城》里的某个人物时,她也就觉得他有些愚了。余伟也不生气,继续说:
“在国外,这种现象实际上很多,尤其在美国等一些工业文明很发达的国家。我的意思并不单是说发生的事件比我们多,还有他们比我们重视这方面的研究与治疗。我也曾临床接触过好多例。起初,我也觉得这些人的行为很恶心,后来我就不这样认为了。他们是有病,有心理或者生理方面的疾病。他们是难以自控而为之的。”
“我就不信,他们连自己的行为也控制不了。我看,他们是缺乏起码的道德羞耻感,已经构成犯罪,应该将其绳之以法。”
“太偏激了。你以为这些人不痛苦吗?你以为他们就想这样吗?他们也知道这样不合适,可是他们由不了自己。再说,这些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?原因之一就是道德的约束,使他们有了心灵上的疾病,如窥阴癖、露阴癖——你还没听过露阴癖吧,就是专门在异性面前露出他的那东西。你大概没见过吧?”
笑茵就笑,虽然没有回答余伟,但却想起了上初中天天挤公共车的时候。班上有几个坏男生,一下课就在那里大声地说一些下流的事情。实际上有时候,他们是专门说给她们女同学听的。听他们说,他们经常在车上碰着一些男的,专门把那东西掏出来,在女人身上蹭。真恶心。她们好奇,可是既不敢看,又想知道是不是那样。最终还是没看到。上大学的时候,女生楼上住了一层男生。中间的楼梯旁就是厕所,有很多男生在夏天的晚上,常常光着身子走来走去,若看见女生来了,还特意那样。有几个女生爱看。她们宿舍就有一个,一到晚上,她就讲一些男人的事情。说真的,她虽然觉得恶心,但听起来很过瘾。
余伟认为不能敌视那些人,他们就是因为被周围人歧视、无视,因为他们内心的自卑,还因为他们不幸的家庭生活才这样的,这不仅仅是他们的错。
道理听起来似乎是这样,但笑茵还是气愤不过。无论如何,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,这个道理就通了,可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,这个道理就有些强人所难了。
余伟为了说服笑茵,又说起一些他见过的变态狂的事情,说得笑茵越发觉得害怕。她倒想通了,不过,她不敢在宿舍里住了。
晚上,笑茵的父母要见余伟。余伟请他们到欧亚中心吃饭。笑茵的父亲是一个作家,那种老派的很严肃的作家。年轻时候写过不少政治抒情诗,后来写小说,主要写他插队时的经历,实际上是杂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为一体的那种小说。他总是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身负重任,虽然他也没有写出多么出名的作品,但他的这种精神还是令余伟感动。他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,话很多,总想和人交流。交谈的目的也很明确,就是要表达他对社会和各种事件的看法。他很高兴,他读过余伟的很多东西,包括他的心理学博士论文。余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,大学时读的是中文专业,发表过一些作品。在国外读博士时,他给国内的一些报刊投过很多稿,都发表了。不过,都是些感想式的文章,思想价值远远大于艺术价值。
吃饭的当儿,笑茵就把她们楼上发生的事当笑话告诉了父母。笑茵的母亲一听很害怕,担心笑茵会出什么事儿。她是一个公务员,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。
笑茵的父亲一听,则大骂社会风气的恶化。他认为那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,但归根结底是社会造成的。他说:
“我插队的时候,倒是常常听说过这样的事。那时候吧,是社会不好,而且做那些事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人。我上大学时,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。这种事怎么能发生在大学里呢?大家都在拼命地读书、学习,谁都很珍惜大学里的时光,哪里像现在的大学生,整天想着谈恋爱,浪费大好青春。你看,居然还有这样的事!”
“你呀,老觉得那时候好,现在社会环境不同了,你还是老脑筋。”笑茵的母亲嗔道。
他一听,更生气:
“咱家邻居那个演话剧的老周,还得过梅花奖。他有一个九岁的孙女。有一天,他气愤地说,他曾在楼门口看见几个小孩子在摹仿着电视里的床上镜头,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说,他现在就非常为自己的孙女担心,害怕出问题。可怎么能防得住呢?你总不能天天跟在她后面,也不可能禁止她跟社会接触。真是叫人担心哪!”
余伟说:“在国外,人家就不一样,很早就对孩子进行性教育。不光是学校里有这样的教育内容,即使是家长也不怎么忌讳,所以他们对性有一种开放的认识,不神秘,不像我们现在这样,把这种现象视为禁区。人有一种心理,就是越是禁区越要闯。”
余伟给他们讲他在国外目睹的种种现象,老作家大概早就不高兴了,委婉地打断他的话:
“现在的年轻人,一说就是国外,仿佛国外的什么都是好的,我们的什么都是错的。”
笑茵也白了一眼余伟。余伟感到很委屈,也很后悔,赶紧解释:“不是这意思,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情在国外是很普通的事,只是在国内才刚刚被人注意。实际上,这种事情在国内也不罕见。只是一直以来人们都把它当作一种可笑的事,却没有认真研究而已。”
“研究是可以的,放纵就不行了。就说国外吧,从小就把这些事当成家常事说,孩子稍稍大一些,就有了性行为。你说这是好事吗?国外有多少人在研究这些东西,研究的结果怎么样呢?开放的越多,问题就越多。”老作家显然也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。
“但开放总比不开放好。”洋博士并不停止。
“那不一定。什么事情都有个度。我们老祖宗讲的中庸之道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“就是要讲这个度,所以要有人来研究。”
气氛有些尴尬。两个女人感觉最不自在。第一次见面,就为各自的见解而争论,可见思想不是个好东西。但是男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,非要在思想上战胜对手不可。
他们争论了很久,任凭笑茵的母亲怎么调停,两人还是不能停下来。他们后来还争论了英国的离婚运动,美国女人发起的走出厨房运动,等等。女人大概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这样非要在思想上争个长短。菜没吃多少,话倒说了不少,脸早就红了。笑茵拼命地给余伟眼色,余伟并不理睬。两个女人生怕两个男人因为争论而产生矛盾,所以就嚷着要回家,这才结束了这次见面。
回来的路上,两人一直沉默着。到北方大学一站时,余伟看了看笑茵,说:“到我那儿去吧!”
笑茵不说话,犹豫了一下,气呼呼地下车了。下车就意味着和解。笑茵问他为什么非要在第一次见面时争论呢?以后有的是机会。余伟说,他就是忍不住,再说了,如果我在未来岳父面前不拿出些本事和骨气来,他肯定也看不上我,现在至少打了个平手。笑茵终于笑了。她觉得这个书呆子还是挺可爱的。一高兴,她就住下了。晚上,他们终于抑制不住疯狂地做爱了。他问她为什么在第一次接吻时他要的时候她拒绝了。她说她实际上挺保守的。他说,他就喜欢保守一些的女人。
第二天早上,宿舍里的女生问笑茵昨晚上到哪里去了。她说回家了。她们就笑。她就问她们笑什么。她们问她,你说呢。她红了脸,争辩着说,我就是回家了嘛。有人就笑着说,昨晚上你母亲很晚的时候给宿舍里打电话,问你回来了没有。她的心一惊,继续听她们说。她们说,她们告诉阿姨,笑茵没有回来。她想,完了,让母亲知道了。这是最让母亲伤心的事。她坐到了床上。她们仍然笑着,看她这样子,就又往下说了。后来阿姨又打来电话,她们就说,笑茵正在楼底下送余伟呢,阿姨再没打过电话。她笑了,脸红得连自己都觉得过分。的确,她实际上是一个传统的女人。过去她始终认为自己很先锋。
这一天,他们都很想念对方,但又都很满足,没有给对方打电话。
夜深了,余伟照例上网。早在美国学习的时候,他就建立了自己的专业网站,有英文和中文两个版,来浏览这个网站的人很多。北方大学的校长刘子奇教授也是在网上认识余伟的,他和余伟有过深入的交流,给余伟发过三个电子邮件,盛请余伟来北方大学工作。2000年秋天,余伟怀着感动终于来到了这所国内重点大学。刘子奇很重视余伟的网站,给余伟划拨了专门的经费来运作它。余伟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网上度过的,只可惜这里的网络建设太慢,上网的速度又跟不上,来浏览他的网站的人非常少。今天,他终于看到有一些学生在他的网站上发表作品了。他还收到几个电子邮件。其中有两个邮件很有意思。一篇是写一个独生子女上大学时的尴尬处境。她什么也不会做,但什么也不愿意居人之后。父母就住在本市,每天都要打电话,每周都要来一趟学校,给她买好用的东西,就连她用的牙刷也是她父母买的。她做的事,就是学习和花钱玩。她在进校的时候,高考成绩是全班最高的,可是一上大学她就厌恶学习了。一年以后,她成了全班倒数第三。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,高傲与自卑,自恋与自弃,使她对未来充满了不信任。她不愿意在宿舍里住,也不想和父母一起住,于是就租了学校附近农民的房子。她几乎和同学不来往,也开始厌恶父母对她的娇惯。后来,她和一群社会上的流氓混熟了,最后居然吸了毒。现在她已经是大三的学生,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。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文章寄给余伟,希望他能帮助她,但她只给余伟留了个网名:独生子女。另一篇还是一个上大学的独生子女写的,是她失恋时的求救信。她说,她的男朋友在暑假回来把她抛弃了,和另一个女孩谈上了。她本来就受不了,更何况那个女孩比起她来简直太丑了。她说她自杀了一次,被救活了,可是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就此收心。她现在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,希望余伟给她一点援助,最好把她的男朋友给“收”回来。她也没有留下真名,仍然只是个网名:情有独钟。
余伟哭笑不得,自言自语道:“独生子女,情有独钟……”他给独生子女和情有独钟各回了个短信,算是暂时的安慰与答复。
发了电子邮件后,他在电脑上郑重地写下一个文章的题目:《警惕:独生子女上大学的种种困境》。
突然,电话响了。是笑茵打来的。她急急忙忙地说:
“余伟,我非常害怕。”
“怎么啦?”
“刚才我上厕所时把门没有关,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在意什么。结果我刚睡下不久,就发现有人在宿舍里找东西。我以为是我们宿舍的谁,问了一声,没有人回答,又问了一声,只见那个人从门里跑出去了。吓死我们啦!你快来吧!”
余伟赶紧出门,打车到了她们学校。
笑茵宿舍的人都起床了。旁边宿舍里的女同学也围在她们宿舍里,见余伟来了才散去。余伟问她们丢了什么,笑茵说她的化妆品和内裤丢了,别的什么都没丢,甚至连放在桌上的钱包都没动。她连连骂那个贼太恶心,偷什么不行,偏偏偷内裤。看来小偷不是来偷钱的,而是专门来偷她们的内衣和日用品的,而且目标是笑茵。
笑茵吓得再也不敢睡觉了。余伟问她看到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吗?她说个子不高。等她那么一喊,那人就飞快地跑了。等她们跑出来时,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。她们就在楼道里喊,别的宿舍的人都出来了。看楼门的睡着了。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。
一个女生——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岁了,听说她是从南方考来的,有一个孩子,和丈夫一直两地分居,她考研就是希望能改变命运,将来能和丈夫在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大学工作——她说,最近几天,她老是看见一个矮个子男子在楼道里转着,大概二十多岁,脸很瘦,眼睛很瘆人,像是那种白天不怎么活动,专门在晚上行动的人。她说得那些女生都格外害怕。
五点钟时,她们都累了,觉得这真是件没意思的事,便和衣躺着睡了。笑茵要余伟挤在她的床上,余伟不好意思,还是回去了。第二天中午,余伟去找笑茵。屋子里围着很多女生,都大骂那个小偷,有人认为这就跟强奸犯一样罪大恶极。余伟一想到笑茵的内衣,气也不打一处来。她们决定给学校武保处报案。
武保处的人来问了一下情况,也觉得可笑。不过他们说最近在好几个学校都发生过这样的事,而且作案时间都是星期六晚上。他们说,以后星期六晚上他们会采取行动的。
武保处的人走后,她们倒兴奋起来,因为她们觉得这是典型的性骚扰。她们中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。有两个同学的内衣被偷过。有三个同学曾经遇到过相同的尴尬事件:有男学生把她们挡在路上,说是自己乡下的妹妹到学校里来看他,没有袜子,要她们把袜子借给穿一下。她们觉得又可气又可笑,最后竟把袜子“借”给了那个男生。笑茵说她已经遇到了两次。
余伟笑着问她们:
“你们在给他们脱袜子时,实际上心里很高兴,是不是?”
她们互相看着,大笑起来。他又问:
“你们觉得不光是可笑,还有一种自豪感?”
她们又互相看着,笑。他问她们:
“你们当时心里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感,生怕他有其他的不良行为?”
笑。
“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病人——在我们心理学界,把这种人称为病人,不把他当犯人——他在接受我的治疗时,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,他说自己控制不住自己。他说每当他要到了他喜欢的女性的内衣和袜子什么的,他就一晚上都兴奋,他闻着她们的味道,满足极了。我问他怕不怕被抓起来送进监狱,他说很怕。大部分病人是没有勇气来治疗的,他们也把这个当作是一种犯罪,至少当作是一种道德沦丧的行为来对待,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得病了,或者是在家人和朋友的劝导下才来治病的,但这样的人还是很少。社会对这种行为的认识有两种,一种认为是道德沦丧或犯罪,另一种认为是心理有病了。可是在我们国家,心理学的发展很慢,这些事情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,尤其正在进行法制建设,很少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疾病。说真的,我很同情那个小偷。他并不想伤害谁,他很可能也只是爱着而已。”
这时候有人开玩笑地说:
“那他就成了你的同情兄。”